yk

明雁长空乍起时【一】

       明雁长空乍起时(一)

黄初七年,五月丙辰,魏帝病重,当日策立平原王曹叡为皇太子,召镇军大将军陈群、中军大将军曹真、征东大将军曹休、抚军大将军司马懿辅佐。



次日晌午,魏帝命淑媛,昭仪之下的嫔妃各归其家,葬于首阳陵,不树不坟,并按黄初三年的《终制》不许妃嫔合葬,以至皇后。




单父王曹宇经宫女通报,奉旨踏进魏帝寝宫嘉福殿时,中军大将军曹真,征东大将军曹休,魏皇太子曹叡三人已跪在魏帝面前,看着魏帝命若悬丝。



魏帝自幼习武,文韬武略俱全,著有诗赋名篇,昔日为五官中郎将,副丞相,魏王世子,魏王,丞相,至于魏帝,均是兢兢业业,宵衣旰食。



然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



纵魏帝如此翩然绝世,天命将至时,亦是如此狼狈痛苦:他脸色赤烫,呼吸憋闷,喉咙似被甚么东西堵住,又不完全。上天让他一会儿仿佛就要咽气,再缓不过来,一会儿又让他困难缓过气,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


如此往复,往复痛苦。



龙纹皇袍被鲜血污浊,十二玉旒被冷汗浸过,羊脂白玉双佩被战栗相撞。



人或许不会恐惧死亡,但人会恐惧仿佛无期限的痛苦,帝王也如此。



他们四人或悲伤,或无奈,或怨恨,或无助,但终究都落下泪,甚至都在心底向上天祈祷,祈祷快些结束……



单父王曹宇是魏武帝十九子,当今魏帝之弟。他与魏帝相差近十六岁,与魏帝相处并不算多,反倒与魏皇太子曹叡相处甚多。只是魏帝待他与胞弟并不薄,甚至几度越过魏帝胞弟,因而他虽不想掺合皇家之事,不想被猜忌他是因曹叡被策立为皇太子前来,终是忍不住前来。



但此刻,曹宇有些后悔。渐行渐近,他愈看得清自己兄长——看清大魏皇帝的身形枯槁,看清大魏皇帝的容目凄哀。



曹宇记忆中的魏帝是丰美修健的,是自矜高贵的。



无论是那个在丞相府的中郎将,是那个在邺城皇宫的副丞相,还是在父亲辞世前三年的魏王世子,都宛如神仙临世,那么光芒万丈,面对娇艳妩媚的女子投以爱悦的目光时,又那么淡漠绝情。




很多年后,曹宇依然记得很清楚,吴王孙权降与父亲时,宴席间的魏王世子。那日魏王世子未经宫人传报,忽然自许都归来邺城,在众臣的注视下,出现在宴席上。




魏王世子看似神采奕奕,容光焕发,眼底却是挥之不去的暗淡阴霾,他在父亲笑容凝结之际,在众人不经意之间,轻快几步上前端坐于父亲身侧,伸手扶住隐有醉意的父亲,温声软语,唤:“父亲”




那时,他微微抬眸注视着父亲同孙权寒暄,主动为父亲奉酒,在父亲掩袖的瞬间,面色淡淡,凑至父亲耳侧,轻言细语,不知说着甚么。见父亲饮罢,却久久未放下袖,他也不以为意,只道父亲醉罢,单手直接揽过父亲的肩,代父亲与孙权攀谈,语气云淡风轻,却难得展颜。




他浅浅笑起来,温柔十足,眼波流转,笑窝隐现,连眉心赤痣都显得明媚绚丽,无端让人想起夏日里,带着露珠的芍药,美得艳丽华茂,又美得清冷泠沚。




仅仅六年,芍药颓落至此。



苍白消瘦的帝王与繁华昌盛的大魏,总是因果相关的。



曹宇感到悲伤,他强止住泪,端端正正跪在曹叡旁,长兄如父,这将是他第二次失去父亲,但他不能说——他是先帝亲子,魏帝亲弟,而大魏皇太子就在他身旁,他该避嫌。



魏帝稍颔首,神情严整,面对反反复复,宛若无期限的痛苦,始终咬着牙不语,一如既往,克制自忍。看到到曹叡神色的不忍心疼后,他甚至对着曹叡勉强微笑,片刻后,眼眸余光瞥到甚么,他浑身一颤,起身向某处而去。



魏帝起初还能步伐翩翩,随后愈来愈仓促,愈来愈惊喜,几近不稳倒地,可他倔强固执,不准曹真,曹休,曹宇等人扶他,唯独曹叡遥遥跟在他身后,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,望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


曹宇也随曹真,曹休二人般,缓缓跟在曹叡身后,看着那个清瘦高大的身影,巍巍颤颤,跌倒在一架琴前。



瘦弱的十指拂过琴弦,本是悲惨凄切的琴音,却让人听出壮阔雄浑的意味。



这样凄厉的曲调,这样的回光返照,这样的似是自欺欺人,他却心甘情愿。他欢喜笑起来,眼里不见丝毫痛色,反而隐有神姿,眉目温柔得陌生,完全不像他。



那是甚么?是生,是死,是阴,是阳。



最后一口鲜血,溅至琴身,琴弦被魏帝的指尖轻划过,接连全数断绝。



魏帝驾崩。



顷刻间,曹真,曹休瘫倒在地面,他们的哭声仿佛要传遍洛阳皇宫,他们的泪水仿佛要沾湿七月的烈阳。



他再度失去一个父亲,曹宇悲叹。他应该悲伤流泪,可他看到原本丰茂明艳的芍药变得枯萎落败,看到原本光芒万丈的神仙变得枯瘦凄楚。



他忽然觉得,这是解脱,是快乐的。



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



活着,不代表就是可喜的。



死去,也不代表就是可悲的。



哭声哀厉,唯有曹叡沉默跪着,状似无所悸动父亲的离去,状似为五年前的母亲大仇得报,可曹宇分明看到他肩膀轻耸。



曹宇渐渐想起了这个侄子曾经无忧无虑,备受宠爱,生动活泼的笑颜,想起这个侄子曾经时常捉弄他,又时常亲近他,后来,这些都消失——他甚少再展颜,甚少多说甚么,同他的父亲一样。他甚少再接近自己,甚少再见自己,同其他侄子一样。



是甚么时候开始变的?是五年前——黄初二年。



曹宇心想:这个年仅二十一岁,不久前才弱冠加冠的侄子,立刻就会是整个天下的帝王,再不是儿时的玩伴。他该不逾矩,该远离这些纷争,但这个侄子七年前失去他的阿翁,五年前失去他的母亲,如今,又失去他的父亲。




他是天下人的帝王,可他也是自己的侄子。身为人臣,自己当以礼相待,但身为叔叔,自己也当关怀侄儿。




曹宇下定决心,默然上前,跪在少年帝王身后,以示尊卑,又恭敬谨慎,轻悄悄地拉过他的手,以示宽慰。




细细的啜泣声,与幼年时一般无二的孱弱无力,清晰地传入曹宇耳中。



曹宇有些惊诧,想遣退服侍的宫女,侍卫们,即刻又意识到,曹叡是帝王又如何?这是二哥的儿子——他的侄儿,当然可以拥有脆弱的权力,当然可以拥有伤心的时刻。他的二哥,自父亲逝世后如父亲般关怀他,难道他作为叔叔,不能如二哥关怀自己般关怀自己的侄儿?



他的侄儿的确是难受脆弱的。沉默少顷后,曹宇遽然近前,将曹叡抱至自己怀里,让他可以尽情哭泣,缓解心伤。



岂料曹叡一把抹过泪水,剧烈拒绝,泪痕印在秀美白莹的面颊间,双眸泪光闪闪,更显得少年帝王可怜兮兮,叫人见之心痛。



曹宇虽知自己逾矩,也害怕日后惹出麻烦事,但他就是见不得侄儿如此,重又紧紧抱住侄儿,不肯松手,安静听着他在自己怀里哭泣,听他气声低问为甚么,任他哭得声息微弱,任他问得声息黯哑。



他们二人能这般相依相偎的,毫无顾虑在一起的岁月,其实算不上短暂,是整整三十四年。



三十四年,是曹叡完整的一生,但于曹宇的生命来说,竟是他人生的一半不到。



很多年后,曹宇总忍不住想问上天,问他自己,却不知是该问上天为甚么不能给他们更长的时间?为甚么自己和曹叡相守的岁月总是恍恍惚惚,转瞬即逝。



还是该问上天为甚么不能让他们好好相守?他和曹叡又为甚么要喜怒怨憎,悲欢离合。





这人生漫长的八十年究竟有甚么滋味?



礼官为先帝择出的谥号为“文”,虽呈现少帝,但自古谥号不由帝王做主,因而不过走走过场,待少帝知晓后便撤下。



文帝下葬,已是七月,烈日炎炎。朝中众臣也深谙一朝天子一朝臣之事,更何况文帝生前与少帝关系难测,为防参错,便不约而同,礼节劝谏少帝,考虑夏日酷暑,不想少帝当即无言点头。



曹宇原以为,曹叡是因恨因怨如此,眼下看来,倒是安抚臣属之意更多。




曹叡抱着一架琴,与他面对面。



宫女到近前,诚惶诚恐伸手,被曹叡拒绝后面色松缓起来,连退几步。




宫女见琴身是希贵的檀木,盈着清香,雕刻的浮叠锦纹,富丽精湛,覆着鲜血,却不显阴森,反显诡异神秘,断绝的琴弦是价值连城的丝,层层勾嵌。却不知,这架琴,本只能两人触碰,四人已是极限。



“劳烦皇叔为朕将这架琴,与先帝合葬陵寝。”曹叡稍低身,将琴身递与曹宇,语气从容不迫。



曹宇应声接过,倒也没觉得奇怪,随口道:“不想先帝竟如此爱琴。”




曹叡面上稍失色,命陪侍宫女退至屏后,不待曹宇疑惑询问,已经沉声解释:“皇叔,朕的父亲并不甚爱琴。”



曹宇甚是诧异,不是因琴之事,而是因这是五年来,他第一次听到曹叡唤父亲。




有些人,无论让人多么怨恨,也总会让人由衷不舍。



曹宇心中感怀,暗叹生死之事,实在残忍,知曹叡实真不舍,不由得问:“陛下真不打算再去看看先帝?”




曹叡闻言,注视着他的眼,笑得牵强,却极认真地道:“皇叔,这是父亲的意思。朕的父亲向来嫌恶旁人打扰他。”



曹宇此时还尚不知文帝与武帝的那些往事,不会想到至亲间能有甚么,实在想不明白曹叡话中是甚么意思,又不好问已是帝王的侄子太多先帝的事。



“望陛下安心,臣定不负所托。”



曹叡止住牵强的笑意,伸手想为单父王理衣襟,正见对方受宠若惊的惶然神情,又笑着作罢,道:“皇叔,还有,此事不可为文臣记录。”



曹宇愣了愣,懵然的目光转向少帝,想问为甚么,却见少帝几乎将头在一瞬间转开,忌讳如深,便不动声色,拜道:“臣自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,尽心竭力。”



众臣相聚,相散,剩曹真,曹休二人依旧守在原处,佳酿美酒倾地。



昔日初相识,洛阳才子,倜傥不群。



如今黄泉路上,究竟是甚么人,让故人追得这样急,这样快?



也罢,杯酒释黄土,皆是故人心甘情愿。



生死须臾间,怎禁得人细慢品尝?



夜间,曹宇混做守陵侍卫出来时,已是满天繁星,四下无人。



整个首阳山,静得可怖,夜幕下,唯有星点萤火为曹宇照明。



他骤然有些害怕,突然想到十六年前,少帝记事那年,他和父亲,和兄长们,还有当今少帝一起回亳州祭祖。



他和少帝待在一起。少帝同他玩很多记不清的游戏,同他说很多记不得的话,中途更是同他一起与父兄们走失,那么危险,他当时是那么恐惧,少帝当时是那么……



可是今夕,人间再没有父亲,再没有二哥,甚至少帝也不在他身边,他很快跑起来,说不清是因为害怕,还是因为悲伤,越来越快,与他往日的慢吞吞,他在文帝陵寝的沉敏截然不同。



他要跑得更快,要让悲伤和害怕都追不上他,都不能牵绊住他。



原来,关于故人,最让人悲伤的不是失去的那刻,而是想起的那刻。



他确是跑得极快,快到连脚下不再是平履的地都未发觉,首阳山上千年的古树,横断的枝节,将他绊倒,静观他如鸿雁般飞腾出去,翻滚几圈,又万分幸运,栽倒在离首阳山悬崖的前几步处。



这一瞬间,他没感受到甚么疼痛,但染红白袍的鲜血和脑中强烈的眩晕感,让他觉得,他要随他的父亲和二哥而去。



但是不可以——父亲逝世前,还特地为他留下字“彭祖”,是二哥在他弱冠加冠时告诉他的,是要让他活到八十岁的。



这是父亲和二哥的愿望,他必须实现。



他费尽气力,却始终无法起身,只能强行撑着双臂,一寸寸往回爬,远离悬崖。



时间久了,鲜血的流逝感,就像生命要逝去的感觉。他感到失望,感到昏昏沉沉,双臂依然在机械地往前,即使前近半点,绝不放弃。



终于,就要到绝望边缘,他觉得眼前随时就会永远黑暗,眼皮随时就要永远阖上。曾经也这样过,只是那时有少帝——他的侄儿。他真想再见见他的侄儿,见见二哥的长子,见见父亲的长孙,可是……



帝王寝宫内,曹宇睁不开眼,深觉眼皮恐有千钧重,却能清醒感知到,四周静悄悄的,或许还黑漆漆的。



少帝自他背后拥着他,轻柔之极,十指却与他紧扣着。



少帝年幼时,常常与他如此。他虽知这是少帝的习惯,无甚么别的意思,但少帝现已过弱冠,更是天下帝王,让他很是窘迫,惶恐。



“皇叔,为甚么人总要不停失去……”



少帝似在自顾自感慨,又似真心实意相问。



曹宇想回答,却开不了口,迷迷糊糊间,他又睡过去。第三日,他再清醒时,寝宫内,只有侍女和太医陪侍,他拼命眨眼,回想,判断那夜究竟是真,是假,可在宫女靠近前,他甚至无法判断,是天堂,还是地狱。



待到他能确认是真,能开口时,他已经不忍心再回答那个问题——为甚么人总要不停地失去?

评论(2)

热度(45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